深秋时节,桂花正香。
“放心,没得事!”上午10点,潘元菊从肩上斜背的红色针织小包里掏出老年手机,按下通讯录上保存的一个号码。
“好的,辛苦了,你要注意安全。”电话那头传来。
潘元菊这才从山上下来。“三次巡查、两次打扫、一次给文物部门平安报备”是她每天雷打不动的动作。从1999年开始,现年75岁的潘元菊已经守护家门口的省级文物保护单位木鱼山摩崖造像25年。
公元3世纪左右,石窟艺术从古印度沿丝绸之路传入中国。外来的宗教形式、艺术形式与中国本土艺术相结合,中华大地绽放石窟艺术之花。早期由于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均在中原地区,佛教传播、石窟寺的开凿多在北方和黄河流域一带。然而随着唐宋政治军事形势的发展,佛教石窟造像由北向南推移,川渝地区开始成为全国石窟造像的中心。四川省资阳市安岳县和重庆市大足区,地理位置相邻,共同镌刻着石窟造像史上的明珠。
调查显示,全国共有石窟寺(含摩崖造像)5986处,其中川渝地区有2850处,占全国总量近二分之一。在乡间泥泞小路的尽头、在寂静无人的老树旁边、在与古道相连的山间河谷,这些唐风宋韵的石窟造像如星点般洒落,数百位由附近村民担任的文物管理员日复一日与文物相伴,守护山野间的历史回声。
与文物为邻
“42年来,卧佛院没发生一起被盗事件。”这是四川省资阳市安岳县卧佛镇卧佛村村民吴忠富最骄傲的事情。
驱车到安岳县北边,经过跑马滩水库,来到卧佛院。院里翠竹掩映,环境幽静,造像依崖取势。在长约1000米、高约50米的岩壁上,存留着大量盛唐时期的摩崖造像和石刻佛经。
最特别的当属目前世界最长的一尊全身左侧卧佛造像,身长23米。在距离地面7米高的岩壁上,造像背北面南,头东脚西,双手平伸,双目微闭,左侧而卧。在卧佛对面的岩壁间,还密集分布着众多初唐和盛唐的造像。
从1982年开始,吴忠富陪伴了这些造像上万个日与夜。
每天早上6点,闹钟响起。起床后简单收拾完,他就沿着一条乡间小路行走10分钟,从北门进入卧佛院,开始巡护文物,一圈下来走一个多小时。
卧佛院是安岳县第一处被发现的文物,也是第一个国家级文保单位。此前,这些宝贝已在乡野里沉睡了多年。
1982年,安岳县成立文物保护管理所,第一任所长唐承义和同事们靠着双脚和一部黑白相机,爬山穿林,耗时两年调查,惊讶地发现,全县境内竟现存摩崖石刻造像10万余尊,石窟经文近40万字!后来经考证,他们才知道,安岳县是我国唐宋石窟造像最集中的县。
“太散了!”如今,唐承义已至耄耋之年,再提起当年调查之事,那些穿梭在杂草丛生的密林深处,拿着砍刀找路的画面依然清晰。
由于分布分散,当时的保护条件有限,请住在文物附近的村民担任文管员成为有效之举。
吴忠富从小就听家里老人说“附近菩萨多”。有的石窟还曾一度作为村民家的猪圈、牛圈。一到夏天他就和小伙伴们爬到石窟里面乘凉。
当县上想请吴忠富照看文物时,他一口答应,成了县上第一个文管员。
从小与文物为邻的还有守护双龙街乡孔雀村孔雀洞的周世夏。
安岳县志记载:明隆庆四年,僧崇智在此建寺,“因先人刻有孔雀明王”,故命名为孔雀禅院、孔雀寺。“寺庙左右两侧各有两户人家,我们家是其中一户。”周世夏说。
如今,寺庙早已不在。没有遮挡后,“孔雀明王造像窟”显露出真容。一个半身两米多高的孔雀,头颈偏南45度,背上驮着八叶莲花,孔雀明王端坐于莲花之上。
周世夏对这再熟悉不过。“这个孔雀洞从前就在我家厨房里”,面向孔雀头,周世夏一边比划一边说,以前这正下方放泡菜坛子,左侧堆满柴火,右侧渗水,很少放杂物。前面的空地上摆一张方桌,他们每日就在这造像前吃饭。
后来,周世夏一家从这里搬出,在政府支持下,在不远处盖起新房子。1999年当上文管员后,一段时间内,他在孔雀一侧搭了塑料棚子,日夜守护。
在与安岳县比邻的重庆大足,同样有着不少散布于山林、田野的中小型石窟。当地聘请义务文保员77人,年龄最大的84岁,最小的33岁。
义务文保员里,有父子兵,有夫妻档。
50岁的罗开洪是佛祖岩的义务文保员。佛祖岩距离大足石刻游客最多的宝顶山景区不远,是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崖壁下伫立着雕凿于南宋的华严三圣像,三尊半身佛像雕刻精美、法相庄严。
罗开洪一家义务看守这处石窟已经30多年。罗开洪家在石窟附近,他从小在石窟里跳绳、下棋,下雨天在石窟里躲雨,天热时进来避暑。对于佛像,他觉得特别亲切。“就像在望着你笑。”罗开洪说。
从1988年开始,他的父亲罗君时就成为当地最早的一批义务文保员,驻守在佛祖岩。2020年父亲去世后,他接过父亲的班。他记得父亲临终前对他说的两句话,一句是“照顾好你妈”,另一句是“把菩萨看护好”。
在大足区中敖镇金盆村,74岁的龙运高和陈贵素夫妇,守护重庆市文物保护单位普圣庙摩崖造像已经20多年。普圣庙摩崖造像始凿于南宋,造像分布于高4米、宽34米的崖壁上。千百年来,庙外香火不断。
老两口当义务文保员,每月共有1600元的收入。自家的5亩地流转后,每年还有1500元的土地租金。平时,老两口就住在庙里。到了饭点,妻子陈贵素回家做饭,做完饭端到庙里,老两口一起吃。龙运高闲下来时就拿个小板凳,坐在庙里编蒲扇。
山野之间,文物为伴,成为日常。
几十年,对千年国宝而言,犹如一瞬。日夜守护的时光,却是这些村民们的大半辈子,抑或一生。
为文物而勇
早些年有文物偷盗现象时,守护员队伍是最先阻挡偷盗行为的重要力量。
在安岳县驯龙镇黄河村,沿着弯曲的乡道前行,木鱼山石牌坊就掩映在路旁翠竹之中。
这是一座不高的砂岩山丘,茂盛的竹林已遮住了木鱼山本来的面貌。踏上苔藓斑斑的青石台阶,穿过石牌坊,正对着一座紧闭的青瓦小庙。
文管员潘元菊打开锁,推门而入,一排小型唐代造像映入眼前。出了庙门左拐,沿着树林下的崖边小道往前走,崖壁上别有洞天。24个龛窟、770余尊造像,保存相对完整、精美绝伦。
来到小道尽头,12号龛里一尊菩萨头像不见踪影,被凿下来的痕迹还依稀可见。
“被贼娃子敲下来了,真是可惜。”潘元菊回忆起2016年7月26日那个惊心动魄的下午。
当天中午,她正坐在椅子上休息,老伴郭明树忙着熬猪油。
“咚咚咚……”屋子后面的山上传来一阵阵敲打的声音。
“莫遭偷吧!”潘元菊穿上鞋,从椅子上起来,什么也顾不上带就往屋后的山坡跑去。
“不得了,菩萨脑壳已经被敲下来了。”只见两个50多岁的男性盗窃者,一个正抱着刚敲下来的佛头从坡上下来,另一个在坡下接应,看到有人来,山坡上的人赶紧把佛头装到黑色背包里。
潘元菊上前阻拦,死死拽住书包,“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让他们带走了”。盗窃者一看来的是个老太婆,使劲一甩,撒腿就想跑。哪知道即使背包带子薅断了一根,潘元菊还不肯松手,她脚下一滑直接摔倒,头狠狠磕在地上,鞋子也被甩掉。
盗窃者依旧没有松手的意思,一个男的从包里掏出一沓钱给潘元菊。“你就算是给我1万元今天都跑不脱!”潘元菊大声喊着抓贼。此时,山下的老伴听到呼喊,赶紧报警,又跑到小道下面呼喊其他人。
村民们纷纷赶来,盗窃者跳上车准备溜走。潘元菊见状蹲下死死抱住车轮,最终盗窃者被抓住。
事后,地方文物部门奖励她1000元,并带她去检查身体,幸好无大碍。
“我守的是国家文物,怕啥子!”潘元菊在当地以胆子大出名,夏天上山看文物经常遇到蛇,她还拿棍子打死过十几条。
或许起初并不了解这些文物的价值所在,但从当上文管员那一刻起,“看住,别被偷”就成了他们时常惦记在心的责任。
安岳县东南方向的虎头山上,坐落着国家文保单位茗山寺。几尊造像因布满水波纹一般被风化的痕迹而成为“网红”,75岁的曾祥余在此守护。
2010年,曾祥余沿着崖壁旁小路查看时,发现有人打算在毗卢佛和东岳大帝龛前搭架子。担心佛头被偷,他立刻给文物部门打电话,对方对他说,“你要守好,佛像脑壳千万不能掉”。此后3个多月,曾祥余在造像前的一块狭窄空地上放了一张单人床。吃住在户外,甚至雨天被子打湿了也没离开。
在山上生活几十年,由286台阶组成的上山小道早已换成宽敞的泥板路,山下的民乐村更名为了顶新社区,曾祥余一直没下山。
与造像为伴的日子偶尔“惊心动魄”,但绝大多数时候是由无数个无聊、枯燥的平凡时刻组成的日常。
陈家岩摩崖造像位于重庆市大足区金山镇天河村。造像开凿于南宋时期,分布在长18.1米、高3.5米的一处崖壁上,雕刻精美。该摩崖造像于1963年公布为县级文物保护单位,2019年公布为重庆市文物保护单位。
74岁的王学豹是陈家岩摩崖造像的义务文保员。他家距离陈家岩摩崖造像约500米。几十年前,他的父亲在山上割草时,就看到了这处藏着佛像的石窟。没想到,几十年后,这处石窟成了儿子后半生的归宿。2007年,王学豹受聘为陈家岩摩崖造像的义务文保员。
王学豹当义务文保员不是全职,白天可以忙自己的事,晚上9点前准时上山驻守,睡在山上。
早些年,对义务文保员来说,在驻守点如何住是大问题。王学豹用砖头和石棉瓦片,在石窟洞口旁给自己搭建了一处简易窝棚。山上最难熬的是雨季,窝棚经不起大雨,床铺被淋湿是常事。雨下大了,王学豹就躲到石窟里。
造像四周植被茂盛,常有蛇虫出没。2018年秋天的一个夜晚,他不慎被藏在被窝的蛇咬伤了小腿,疼到走不了路,他自己先处理,又是放血又是擦,随后被紧急送到镇医院救治,花了上千元。
驻守近20年,王学豹只有几天请假没有睡在山上。一次是因为老丈人去世,他要去守夜。临时找来替班的人在山上待了一晚上,死活不愿再来。“他说夜里守着佛像害怕,风一吹到处都在响,他一晚上没睡着。”王学豹说。
或许,守护者们并不是生而勇敢,但面对偷盗者和恶劣的环境,保护“国家的文物”的信念支撑他们底气十足、内心强大。
以文物为傲
随着川渝中小石窟日益受到关注,文管员们的守护条件不断改善。
2015年,陈家岩摩崖造像装上了可对讲的监控摄像头。大足石刻研究院负责安保的同志介绍,他们一般每周至少要给义务文保员打一次电话,不是简单的查岗或测试线路,更多的时候是关心这些义务文保员的身体,大家聊聊家常。
近几年,大足石刻研究院和安岳石窟研究院都陆续启动中小石窟保护设施建设项目,分批次对中小石窟采取危岩体加固、地基夯实、增设龛檐或窟檐、改建或新建石窟保护建筑等项目保护措施,并改善石窟周边环境。对石窟造像守护者们,安岳、大足两地陆续为他们落实、提高补贴。
去年,大足石刻研究院的保护项目实施到陈家岩摩崖造像,造像前加盖了管理用房和厕所。今年,王学豹从窝棚搬进了管理用房。
王学豹的房间里,刚好能摆下一张单人床。床边有几把塑料凳子,空间局促,转个身都难。王学豹说,虽然不大,但比过去自己的窝棚好多了,起码不会漏雨。
自从木鱼山摩崖造像安装了监控后,潘元菊心里也更有底,她每天巡护可以减少为一早一晚两次。2021年老伴去世后,她依然独自守护石窟。因为用心守护文物,潘元菊陆续获得“全国最美文物安全守护人”“四川好人”等荣誉。
4月份,安岳石窟研究院带她到成都领“四川好人”奖。临行前,文物部门找其他人临时替她看管木鱼山上的这些“宝贝”,潘元菊极力反对,“其他人我不放心”,她把在成都开出租车的儿子叫回来帮忙守了一周。
今年,游戏《黑神话:悟空》大火,茗山寺作为取景地之一也成为热门“打卡地”。曾祥余在手机上看到游戏画面后眉毛一挑,“不以为然”,“还是实地既好看又耐看。”
国庆节期间,游客从全国各地赶来,曾经冷清的停车场天天堵车,可把曾祥余累个够呛。“这一尊佛,要站在侧面看,侧面比正面有韵味。你看这些波纹,石头上有风的痕迹……”巡护时遇到游客,介绍的只言片语之间,尽是曾祥余对文物的理解和喜爱。
如今,随着守护者年龄渐长,就近吸纳群众基础好、负责任的年轻文管员,传承守护文物,也提上日程。
日益完善的技防或许能为人防助力。四川省文物局正在安岳县试点开展全县石窟寺视频监控系统建设,并将在此基础上制定全省中小石窟安全防范视频监控系统技术标准。近年来,大足石刻研究院先后建成大足石质文物保护中心、大足石刻安全技术防范中心、大足石刻监测预警中心等科技平台,全面提升了石窟寺保护能力。
安岳石窟研究院成立于2021年,已先后引进文物与博物、考古学等专业硕士研究生16名。“专业人才通过各类项目参与到文物保护中,形成专业人才与民间力量的良好互动。”安岳石窟研究院负责人说。
目前,在成渝地区双城经济圈战略下,资阳和大足两地聚焦石窟文化创新性传承与保护,加快建设资大文旅融合发展示范区。
大足石刻研究院院长蒋思维说,在通过保护延续石刻文物生命的基础上,也要让乡野文物进一步融入老百姓的生活。在安岳,当地正加紧建设安岳石窟数字化展示中心,期望将石窟文化以更加生动的方式呈现给游客。
但散落野外的中小石窟寺安防依然是一个难题。2021年,国家文物局印发《“十四五”石窟寺保护利用专项规划》,提出实施“平安石窟”工程,特别提到在川渝等石窟寺分布密集地区,集中设置区域性安全管理平台,实施重要石窟寺安防示范工程。在安岳,当地正在对177处石窟寺更新、安装视频监控设备。
近些年,记者曾多次探访川渝地区的一些中小石窟。早些年,尚未有保护的概念时,村民们在造像前烧香拜佛,以笨拙的方式为造像妆彩,也曾凑钱为石窟造像搭雨棚、盖庙子。后来,随着国家保护力度升级,当年不少烧香拜佛者转身变为守护者,这是来自民间最朴素的守护。
采访中,感动于那些雕刻精美绝伦的造像,和文物穿越时空带来的震撼时,一个个普通的守护者更加让人难忘:“干好交给我们的任务”“活一天守一天”“就怕年纪大了守不住国家的这些宝贝”……他们把自己紧紧与石窟相连,从青春到白发,只为护国宝周全。
编辑:汪静
责编:刘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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